二十一   队伍、民夫、自卫队都陆续回来了。敌人全退了,打死好几百,还打坏四个汽车。胜利品很多:洋马、钢盔、枪械、军服、汽车上的轮子、铁柱子……彩号没有下担架,吃过饭就转送到别处去,其余的队伍就住在这一带各村休息。   旅部把李如珍和小毛交给王区长处理,村里人一致要求枪毙,吓得他俩的家属磕头如捣蒜。后来大家又主张不杀也可以,要叫他们把全村维持敌人的损失一同包赔起来。他们两个的意见是只要不枪毙,扫地出门都可以。政府方面的意见是除赔偿损失以外,还得彻底反省,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当汉奸,大家一致拥护。这样决定了以后,仍由王区长派人送到县政府处理。   县城收复了,县政府又回了城。把李如珍和小毛解到县政府以后,小毛因为怕死,反省得很彻底,把他十几年来在村里和李如珍、小喜、春喜一类人鬼鬼捣捣做的那些亏心事,拣大的都说出来了。   可惜敌人从城里退出来的时候,小喜春喜两个人跟着卫胖子一伙人从城里跑出来就躲到田支队去。县政府派人去要,田支队不放人,回了个公函庇护他们说这些人是他们派到城里维持会里作内线工作的。县政府这边,早有小毛把小喜领着土匪回村刨窑洞,又领着敌人到村烧房子、捉人、组织维持会,把春喜叫到城里当汉奸……根根底底说得明明白白的了,可是田支队死不放,交涉了几次都空回来了。田支队凭着枪杆不让步,县政府凭着真凭实据不让步。后来各做各的——田支队包庇了这些人,县政府没收了他们的家产。   李如珍和小毛在县里反省了两个月,承认了赔偿群众损失,县政府派了个科长同王区长把他两人押解回村同群众清算。按李如珍在县里算的,共给敌人送过四口猪、十头牛,不足一千斤白面,只要跟小毛两家折变一些活物就够了,还不至于大变产业,可是一回来情形就变了。县府派来的科长同王区长,叫他两个人照着在县里反省的记录再在群众大会上向群众反省一遍。小毛就仍从十几年前说起,把他们从前打伙讹人的事一同都说出来了:内中像春喜讹铁锁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败产的事就有十几件,借着村长的招牌多收多派的空头钱更不知用过多少。一提起这些旧事,更引起群众的火来,大家握着拳头瞪着眼睛非跟李如珍算老账不行。李如珍怕打,也只好应承。结果算得李如珍扫地出门还不够,还是科长替他向群众求情,才给他留了一座房子。小毛平常只是跟着他们吃吃喝喝,没有使过多少钱,并且反省得也很彻底,大家议决罚他几石小米叫自卫队受训吃。小喜春喜的家产一律查封,等要回原人来再处理。   § 十二   敌人走了,李如珍倒了,春喜小喜走了,小毛吃过亏再也不敢多事了,村里的工作就轰轰烈烈搞起来——成立了工农妇青各救国会、民众夜校、剧团,自卫队又重新受过训,新买了些子弹、手榴弹……   大家也敢说话了。小喜春喜的产业有许多是霸占人家的,自被查封以后一个多月了也没有处理,有些人就要求把霸占的那一部分先发还原主,其余的候政府处理。铁锁是村长,他把大家的意见转报给王区长,区长报到县政府。   一天,王区长又到县里追这事,县长说:“这事情弄糟了,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阎司令长官那里告上状,说县政府借故没收了他们的产业,阎司令长官来电申斥了我一顿,还叫把人家两个人的产业如数发还。”说着就取出电报来叫他看。王区长看了电报道:“这两个人在村里的行为谁都知道,并且有小毛反省的供词完全可以证明,他们怎么能抵赖得过?我看可以把那些材料一齐送上司令部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县长道:“我也想到这个,不过上边既然听了他们一面之词就来申斥我,可见是偏向他们那一面的,送上去恐怕也抵不了事。虽是这么说,还是送上去对,县政府不能跟着他们包庇汉奸,把已经有真凭实据的汉奸案翻过来。”   王区长回来把这事告给铁锁,铁锁回到村里一说,全村大乱,都嚷着说不行,也没有人召集,更坊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就开起会来。在这个会上通过由工农青妇各干部领导,到县政府请愿。第二天,果然组织起二百多人的请愿队带着干粮盘缠到县政府去。县长本来是知道实情的,见他们大家把县政府围得水泄不通,一边向他们解释,一边给阎锡山发电报。隔了两天,阎锡山回电说叫等候派员调查。   大家回来以后把材料准备现成,只等调查的人来,可是等来等去没有消息。一个多月又过去了,倒也派来一个人,这人就是本县的卖土委员(那时候每县住着一个卖官土的,官衔是“经济委员”,老百姓叫他是“卖土委员”)。这位委员来到村公所,大家也知道他是个干什么的,知道跟他说了也跟不说一样,就没心跟他去打麻烦,可是他偏要做做这个假过场,要叫村长给他召集群众谈谈话。铁锁便给他召集了个大会。会开了,他先讲话。他给小喜春喜两个人扯谎,说大家不懂军事上的内线工作,说这两个人是田支队派他们到敌人窝里调查敌人情形的。他才说到这里,白狗说:“经济委员!我可知道这回事!”经济委员只当他知道什么是内线工作,也想借他的话证明自己的话是对的,就向他道:“你也知道?”又向大家道:“你们叫他说说!”白狗道:“人家小喜做内线工作是老行家!”委员插嘴道:“对嘛!”有些人只怕他不明白委员是替小喜他们扯谎再顺着委员说下去,暗暗埋怨他多嘴,只见他接着道:“真是老行家!起先在白龙山土匪里作内线工作,领着十个人回咱村来刨窑洞,一下就把福顺昌的窑洞找着了;后来到城里敌人那里作内线工作,领着敌人到咱村烧房子,一下就把福顺昌烧了个黑胡同。不是老行家,谁能做这么干净利落?”他的话没有说完,大家都笑成一片,都说:“说得真对!”委员本来早想拦住他的话,可是自己叫人家说话,马上也找不到个适当的理由再不叫说,想着想着就叫他说了那么多。白狗的话才落音,冷元就插嘴道:“那你才说了现在,还没有说从前啦,从前人家小喜……”委员道:“慢着慢着!听话!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啦!”别的人乱抢着说:“你没有说完白狗怎么就说起来了?”“你是来调查来了呀,是来训话来了?”“说卖土你比我知道得多,说小喜春喜你没有我清楚!”“你比我们还清楚,还调查什么?”……后来不知道是谁喊道:“咱们都走吧,叫他一个人训吧!”这样一喊,大家轰隆隆就散了。铁锁见委员太下不了台,就走到台前喊道:“委员的话还没说完啦,大家都不要走!”台下的人喊道:“没说完叫他慢慢说吧!我们没有工夫听!”喊着喊着就走远了。只有十来个人远远站住,还想看看委员怎样收场,铁锁叫他们站近一点再来听话,委员看见已经不像个样子了,便道:“算了算了!这地方的工作真是一塌糊涂,老百姓连个开会的规矩都不懂!”铁锁本来是怕他下不了台,不想他反说是村里的工作不好,铁锁就捎带着回敬他道:“山野地方的老百姓,说话都是这直来直去的,只会说个老直理,委员还得包涵着些!”   委员一肚子闷气没处使,吃过晚饭便到李如珍家里去。李如珍虽然没有地了,大烟却还没有断,知道委员也有瘾,就点起灯来让委员吸烟。委员问起小喜春喜的事是谁向县里报告的,并且说:“县政府凭的是小毛的口供,这小毛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李如珍说:“小毛原来也是咱手下的人。”接着就把小毛的来历谈了一谈。委员叫他打发人去叫小毛,他便打发自己的儿子去叫。   小毛觉着因为自己在县里说的话太多了才弄得李如珍倾家荡产,本来早就想到李如珍那里赔个情,可是又怕村里人说他去跟李如珍捣什么鬼,因此没有敢去。白天开会的时候,他听出委员是照顾小喜春喜的,也有心去跟委员谈谈,可是一来觉着自己的身份低,不敢高攀委员,再则村里人当面还敢给委员玩丢人,自己当然更惹不起,因此也没有敢展翅。这时委员忽然打发人来叫他,他觉着这正是个一举两得的机会,一来能给李如珍赔个人情,二来能高攀一下委员,自然十分高兴,跟屁股底下上着弹簧一样,蹦起来就跟着来人去了。 二十二   他一进到李如珍家,见委员跟李如珍躺在一个铺上过瘾,知道是自己人了,胆子就更大了一点。李如珍向委员道:“这就是小毛!”委员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小毛?坐下!”说着把腿往回一缩,给他让了一块炕沿,小毛凑到跟前就坐下了。委员道:“小毛!李先生说你很会办事,可是为什么一出了门就顾不住自己了呢?”小毛懂不得委员的意思,看了看委员道:“我好长时候了就没有出门呀?”委员笑道:“不是说近几天,是说你在县里。你在县里,给人家瞎说了些什么?”小毛见是说这个,便诉起苦来。他说:“好我的委员!那是什么时候?顾命啦呀!不说由咱啦?”委员道:“你也太没有骨头了,那边过命这边过命?牺盟会人都是共产党,县长区长都是牺盟会,自然也都是共产党。他们吃着司令长官的饭不给司令长官办事,司令长官将来要收拾他们。李继唐李耀唐(小喜春喜)连这里的李先生都是司令长官的人。你听上共产党的话来害司令长官的人,将来司令长官收拾共产党的时候,不连你捎带了?”小毛来时本来很高兴,这会听委员这么一说,又有点怕起来,便哀求道:“委员在明处啦,我们老百姓在黑处啦!反正已经错了,那就得求委员照顾照顾啦!不是我愿跟他们跑呀,真是被他们逼得没办法!”说着就流出泪来。委员道:“你不要怕!错了就依错处来!我看你可以写个申明状,我给你带回去转送到司令长官那里,将来就没有你的事了。不只连累不了你,只要你跟李先生、继唐、耀唐都真正一心,将来他们得了势,还愁给你找点事干?”小毛道:“委员这样照顾我,我自然感谢不尽,不过这申明状怎么写,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个,还得请委员指点一下。”委员道:“这个很容易,你就说他们是共产党,要实行共产,借故没收老财们的家产,才硬逼着你在人家捏造现成的口供上画了字。只要你写上这么一张申明状,对你也好,对继唐他们也好。”又向李如珍道:“虚堂(李如珍的字)!我看这张申明状你给他写一写吧!”李如珍道:“可以!”小毛道:“这我真该摆酒席谢谢!委员明天不要走,让我尽尽我的孝心!”委员道:“这可不必!你们村里共产党的耳目甚多,不要让他们说闲话。以后咱们遇事的时候多啦,这不算什么!”   这次调查就这样收场了,李如珍替小毛写的申明状,委员第二天带回去就转到阎锡山那里。村里人也知道这卖土委员回去不会给自己添什么好话,可是既然有这么一回事,也就得再等等上边的公事。   委员回去又做了一封调查报告,连李如珍替小毛写的申明状一同呈到阎司令长官那里去。调查报告的大意说:这个案件完全是共产党造成的,因为小喜春喜都是从前反共时候的干部——小喜是防共保卫团团长,春喜是公道团团长,因此村里县里的共党分子借着政权和群众团体的力量给他们造成汉奸的罪名,把他们的产共了。   这时候正是八路军在山西到处打败日军收复失地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时候,晋绥军退到晋西南黄河边一个角落上,不敢到敌后方来,阎锡山着了急,生怕他自己派出来的干部真正跟八路军合作。决死队学八路军的游击战术和政治领导,他以为是共产化了。在阎锡山看来,山西是他自己的天下,谁来了都应该当他的“孝子”,眼看好多地方,孝子们没有守住,被日本人夺去;孝子们又不会收复,又被八路军收复了,他如何不着急?偏在这个时候,各地都有些受了处分的汉奸们(像春喜们那一类人),不说自己当了汉奸,硬说是人家要共他的产;被敌人吓跑了的行政人员公道团长们,不说自己怕死,硬说牺盟会勾结八路军夺取了他们的权力,都到阎那里告状。阎锡山接到这一批状子之后,觉着这些人跟共产党是生死对头,就拣那些能干一点的,打电报叫去了一批,准备训练一下作为他的新孝子,小喜春喜两个人也在内。又打发田树梅到晋东南来把田支队这一类队伍编成独八旅,作为以后反对八路军的本钱。   小喜春喜两家的家产被查封以后,因为没有处理,地也荒了。村里人问了县政府几回,县政府说已经又给上边去公事要小喜春喜归案。等来等去,夏天过了,上边除没有叫他两人归案,又打电报把他两个要走了。又等来等去,敌人二次又来了,大家忙着参加战争,又把这事搁起了。不过这次李如珍小毛那些人没有敢出头组织维持会。敌人的巡逻部队来过几次,被自卫队的冷枪打死两个人,没有走到村里就返回去了,村里没有受什么损失。后来八路军三四四旅又把敌人打跑了,村里又提起处理小喜春喜财产的事,又到县政府去问,县政府说上边来了公事,说这两个人都是忠实干部,说小毛的口供是屈打成招,并且把小毛的申明状也附抄在公文里转回来了。   这一下更引起村里人的脾气来,马上召开了个大会,把小毛捆在会场上。有几个青年把镢头举在小毛的头上道:“仍是我们落了屈打成招的名,这会咱就屈打成招吧!你说吧!你从前的口供上哪一行是假的?”小毛只看见镢头也不敢看人,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全会场的人都喊道:“叫他说!”小毛怕不说更要挨打,就磕着头道:“都,都,都是真的!”有个人问道:“谁叫你写申明状?”小毛道:“委,委,委员!”又一个人道:“谁替你写的?”小毛不敢说。有个青年在他的屁股上触了一镢把,他叫了一声。大家逼住道:“快说!谁给你写的?”小毛见不说马上就活不成了,就战战兢兢道:“李,李,李……”头上的镢头又动了一下,他才说出李如珍来。冷元道:“委员怎么叫写申明状?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为什么你就愿意写?”小毛道:“不写不行!委员说那边也要过命啦!”接着就把那天晚上见委员的事又说了一遍。冷元跳上台去喊道:“都听见了吧:口供上都是真的,委员叫他写申明状,老汉奸李如珍管给他写!这里边都是些什么鬼把戏?依我说咱们自己把小喜春喜的两份产业处理了,原来是讹人家谁的各归原主,其余的作为村里的公产!不论他什么政府,什么委员,什么长官,谁来咱们跟他谁讲理,天王爷来了也不怕他!除非他一分理也不说,派兵把咱这村子洗了!”大家一致举起拳头喊叫赞成。铁锁道:“这样处理,在咱村上看来是十二分公平的了,可是怎么往上级报啦?县里自然也知道这件事的真情,可惜一个卖土委员的调查,一个小毛的申明,把事情弄得黑白不分了,又教县里怎样往上报啦?”杨三奎老汉道:“卖土委员来了开了个会也没有叫村里人说话,在李如珍那里住了一夜,跟小毛他们鬼捣了个申明状就走了,他调查了个什么?依我说,他当委员的既然能胡捣鬼,咱们老百姓也敢告他,就说他调查得不实,叫上边再派人来重查,非把实情弄明白了不可。”大家也都赞成。白狗道:“我有个意见,小毛能给委员写假申明,就能给我们写真申明,就叫他把他那天晚上见委员那事实实在在给咱们写出来。咱们也能给阎司令长官呈上去,呈上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大家拍手道:“对!马上叫他写!”大家问小毛,小毛说他自己不会写,叫找一个人替他写。大家就举王安福。王安福这时也觉着气不平,便向大家道:“要是平常时候,写个字谁不能啦?可是这会我偏不写!一来我是村副不便写,二来他们太欺人了!办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有人出主意,也有人写,能写那个就不能写这个?”这句话把白狗又提醒了。白狗道:“对!咱们把李如珍抓出来叫他再替他写!叫小毛说一句他写一句,他不写咱就把他送县政府,问问他跟委员跟小毛捣些什么鬼?问问他这汉奸反省了些什么?为什么还替汉奸捏状诬赖好人?”大家又是一番赞成。年轻人已跑去把李如珍抓来了。李如珍见是叫写委员住在他家那天晚上的事,明明是自己写状告自己,哪里肯写?结果被大家拖倒打了一顿,连小毛一同送县政府去了。至于怎样处理那两家的产业,铁锁说:“完全不等上边的公事也不好,不如先把他讹人家的地先退给原主种,其余的东西仍然封存起来,等把官司打到底再处理吧!”年轻人们仍主张马上处理,修福老汉道:“先把地退回原主,其余就再等一次公事吧,看这官司三次两次是到不了底的。”后来大家也都同意,就这样处理了。   以后一直等到过了年公事还没有来,仔细一打听,才有人说阎司令长官逃过了黄河到陕西去了,后来就再没有消息。 二十三   § 十三   春天种地的时候,村里等不来上边的公事,李如珍、小喜、春喜他们讹人家的既然经村公所发还各原主,各原主也就种上了。这一年,秋景还不很坏,被李如珍叔侄们讹得破了产的户口,又都收了一季好秋,吃的穿的也都像个人样了。铁锁也打了二十多石粮食,小胖孩也不给人放牛了,回村里来上了学。   大家不放心的就是上边仍然没有公事,李如珍押在县里也不长不短,催了几次案,县里说:“就照你们村里那样处理吧。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妥当。”最后那一次是铁锁去的,小常告铁锁说:“阎锡山最近正在秋林召集反动势力开会,准备反对咱们牺盟会和决死队这些进步势力,恐怕对你们村里小喜叔侄们要庇护到底。县里对这事不便做主,由你们村里处理了,县里不追究也就算了。”   到了阴历十一月,忽然有些中央军来村号房子,向村公所要柴要草,弄得铁锁应酬不了。第二天,队伍开来了,又是叫垫街道,又是叫修马路,全村人忙得一塌糊涂。晚上又进来一批人:头一伙里有春喜,和当日在五爷公馆那些尖嘴猴鸭脖子一类人是一伙,说是什么“精建委员”(阎锡山的一个特务团体,叫“精神建设委员会”);第二伙里就又看见有小喜,领着一把子带手枪的人,又叫什么“突击队”(阎锡山另一个武装特务团体)。冷元铁锁他们一看见这伙子人,知道要出事了,背地跟牺盟会几个常出头的人商量对付他们的办法。王安福老汉说:“我看你们大家一面派人到县里问一问,一面还是先躲开不见他们,把公所的差事暂且交给我来应酬。我这么大个老汉,跟他们装聋作哑,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大家说:“明知他们来意不善,要躲大家都躲开,你何必去吃他们的亏啦?”王安福不赞成,他说:“他们真要跟我不过,死就死了吧,我还能活多大啦?”他执意不走,大家也只好由他。铁锁冷元他们十来个前头些的人,带着自卫队的枪械都躲开了,只有白狗因为秋天敌人来了,配合军队打仗带了彩,无法走开,只好在家听势。   走出去的人,逃到了王安福当日住过的岭后,打发冷元到县里问主意。冷元去了半天就回来报告道:“大事坏了!小常同志叫人家活埋了!”说着就哭起来。大家一听这句话,比响了一颗炸弹还惊人,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冷元哭了一会止住泪道:“前天晚上,中央军跟突击队把县政府牺盟会都包围了。里边的人,冲出去一部分,打死了一部分,叫人家捉住杀了一部分,现在还正捉啦。县长生死不明,小常同志叫人家活埋了!”说得大家也都跟着哭起来。问他是谁说的,他说是牺盟会逃出来的一个交通员说的。得到了这个消息,都知道家是回不得了,附近各村,也都有了中央军、精建会、突击队,大家带的干粮盘缠又不多,只好在山里转来转去。山里人问他们是哪部分,他们只说是游击队。   他们转了四五天,转到一个山庄上,碰着二妞领着十一岁的小胖孩在那里讨饭,他们便把她叫到向阳坡上问起村里的情形。二妞摆摆手道:“不讲了!没世界了!捉了一百多人,说都是共产党,剁手的剁手,剜眼的剜眼,要钱的要钱……龙王庙院里满地血,走路也在血里走。”随着就把被杀了的人数了一遍。大家听了只是摇头。冷元道:“咱们只说除咱们这十几个人别的人就不相干了,谁想像崔黑小那些连句话也不会说的人,也都叫人家害了。真是活阎王呀!”   铁锁见二妞念的那些名字里边没有王安福,就问起王安福的下落。二妞道:“他们把人家老汉捉到庙里,硬叫人家老汉说自己办过些什么坏事。老汉说:‘你们既然会杀,干脆把我杀了就算了!我办过什么坏事?我不该救济穷人!我不该不当汉奸!别的我想不起来!你们说有什么罪就算有什么罪吧!’李如珍又回来当了村长,小毛成了村副,依他们的意思是非杀不行。后来还是他们李家户下几个老长辈跪在他们面前说:‘求你们少作些孽吧!人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后来叫人家花五百块现洋,才算留了个活命。”   大家又问起白狗,二妞哭了。她说:“把白狗刻薄得不像人了,还不知活得了活不了啦!就是捉人那一天,小喜亲自去捉白狗。他叫白狗走,白狗的腿叫日兵打的伤还没有好,动也不能动,他就又在人家那条好腿上穿了两刺刀,裤上、袜上、床上、地上,哪里都成血涂出来的了。后来他打发两个人,把白狗血淋淋抬到庙里,把我爷爷、我爹,都捆起来。第二天,人家小喜一面杀别人,一面打发人跟巧巧说,只要她能陪人家睡一月,就可以饶他们一家人的性命。巧巧藏不住,到底被人家抢走了。他烧灰骨强跟人家孩睡了一夜,后来幸亏他老婆出来跟他闹了一场——他老婆不是李如珍老婆娘家的侄女吗?他惹不起,才算不再到巧巧那里去。”   铁锁又问:“你娘儿们为什么也逃出来?是不是人家也要杀你们?把咱家闹成什么样了?”二妞道:“再不用说什么家了!咱哪里还有家啦?人家说你是咱村的共产头,队伍围着村子搜了你一天,没有搜着你,人家把我娘儿们撵出来,就把咱们的门封了。衣裳、粮食,不论什么东西一点也没有拿出来。我说:‘你们叫我娘儿们往哪里去啊?’人家小喜说:‘谁管你?想死就不用走,想活啦滚得远远的!’我爷爷、我爹、我娘跟村里人背地都劝我说:‘领上孩子出去逃个活命吧!不要在村里住了!他们是敢杀人的!’后来我娘儿们就跑出来了。”铁锁听了,咬了咬牙说:“也算!这倒也干净!”   别的人各人问各人家里的情形,二妞都给他们说了说,有查封了家产的,有捉去了人的;有些已经花钱了事,有些直到她出来时候还没有了结。   正说着,山头上有人喊道:“喂!你们是哪一部分?”大家抬头一看,上面站着许多兵,心里都暗惊道:“这回可糟了!”人家既问,也不得不答话,冷元便答道:“游击队!”上面又喊道:“上来一个人!”离得很近,躲又躲不开,冷元什么事也好在前头,便道:“我去!”说了把枪递给另一个人,自己就上去了。大家在下边等着,听见说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停了一会,只听冷元喊道:“都上来吧!是八路军!”大家听说是八路军,都高兴得跳起来,一拥就上去了,二妞跟小胖孩也随后跟上去。这部分队伍,是八路军一个游击支队,不过二三百人,从前也在李家庄一带住过,也还有认得的人。铁锁向他们的队长说明来历后,要求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自然很欢迎,从此这伙人就参了军。   铁锁又要求队长把二妞跟小胖孩带到个安全地方,队长说:“白晋路以西、临屯路以南这一带,现在没有咱们的队伍,只有我们这几百人,还是奉命开往路东平顺县一带去的。晋城一带驻的是中央军,专门想找着消灭我们这些小部分,因此我们还不能从晋城走,还得从高平北部日军的封锁线上打过去,女人小孩恐怕不好过。”二妞向铁锁道:“你顾你吧,不用管我!我就跟我胖孩在这一带瞎混吧!胖孩到过年还可以给人家放牛,我也慢慢找着给人家做点活,饿不死!中央军跟李如珍叔侄们又不是铁钉钉住不动了!一旦世界再有点变动我还要回去!”   队伍休息了一会就开动了,铁锁和二妞母子们就这样分了手——二妞跟小胖孩一直看着队伍下了山。 二十四   § 十四   过了年,二妞到一个一家庄上去讨饭,就找到了个落脚处。这家的主人,老两口子都有五十多岁,只有十二岁个小孩,种着顷把地,雇了两个长工,养三条牛两头驴子。二妞见人家的牲口多,问人家雇放牛孩子不雇,老汉就问起她的来历。二妞不敢以实说,只说是家里被敌人抄了,丈夫也死了,没法子才逃出来。这老汉家里也没有人做杂活,就把小胖孩留下放牲口,把二妞留下做做饭,照顾一下碾磨。   山野地方,只要敌人不来,也不打听什么时局变化,二妞母子们就这样住下来。住了一年半,到了来年夏天,因为时局变化太大了,这庄上也出了事。一天,来了一股土匪,抢了个一塌糊涂——东西就不用说,把老汉也打死了,把牲口也赶走了。出了这么大事,二妞母子们自然跟这里住不下去,就不得不另找去处。她领着小胖孩仍旧去讨饭,走到别的村子上一打听,打听着中条山的中央军七个军,完全被敌人打散了,自己的家乡又成了维持敌人的村子,敌人在离村五里的地方修下炮楼,附近一百里以内的山地,哪里也是散兵,到处抢东西绑票,哪里也没有一块平静的地方。   这时候二妞就另打下主意:她想既然哪里也是一样危险,就不如回家去看看。回去一来可以看看娘家的人,二来没有中央军了,家里或者还有些破烂家具也可以卖一卖。这样一想,她就领着小胖孩往家里走。走到离家十几里的地方,看见山路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小胖孩眼明,早早看清是白狗和巧巧,便向二妞道:“娘!那不是我舅舅来?”二妞仔细一看,也有些像;冒叫了一声,真是白狗跟巧巧,两个人便走过来了。白狗先问二妞近一年多在哪里,怎样过。二妞同他说了一说,并把铁锁跟冷元他们十来个人参加了八路军的消息也告他说了。白狗说:“人家这些人这回倒跑对了,我们在家的人这一年多可真苦死了!”二妞看见他穿了一对白鞋,便先问道:“你给谁穿孝?”白狗道:“说那些做甚啦?这一年多,村里人还有命啦?要差、要款、要粮、要草、要柴、要壮丁……没有一天不要!一时迟慢些就说你是暗八路故意抵抗!去年冬天派下款来,爹弄不上钱,挨了一顿打,限两天缴齐,逼得爹跳了崖……”二妞听到这里,忍不住就哭起来。白狗说着也哭起来。姐弟们哭了一会,白狗接着说:“爹死了,爷爷气得病倒了,我怕人家抓壮丁,成天装腿疼,拐着走。去年打几石粮食不够人家要,一家四口人过着年就没有吃的,吃树叶把爷爷的脸都吃肿了!”二妞又问道:“你两人这会往哪里去啦?”白狗道:“唉!事情多着啦!小喜这东西,成个长生不老精了,你走时候人家不是阎锡山的突击队长吗?后来县里区里都成了中央军派的人了,他们看见阎锡山的招牌不行了,春喜他们那一伙又跑回阎锡山那里去;小喜就入了中央军的不知道什么工作团,每天领着些无赖混鬼们捉暗八路,到处讹钱——谁有钱谁就是暗八路,花上钱就又不是了。你知道,他常好到我家麻烦!”说着看了巧巧一眼,巧巧叹了口气把头低下。白狗又接着道:“这次中央军叫日军打散了,人家小喜又变了——又成了日军什么报导社的人了,仍然领着人家那一伙人,到处捉暗八路、讹钱,回到村里仍要到家去麻烦。爷爷说:‘你给她找个地方躲一躲吧!实在跟这些东西败兴也败不到底!’福顺昌老掌柜还在岭后住,我请他给找个地方,他说:‘你送来吧!’我就是去送她去!”二妞又问道:“李如珍老烧灰骨还没有死吗?”白狗道:“那也成了长生不老精了!你走时候他就又当了村长,如今又是维持会长!”二妞又问起村里没了中央军以后,自己家里是不是还留着些零星东西。白狗道:“什么都没有了!连你住的那座房子都叫人家春喜喂上骡子了!”二妞听罢道:“这我还回去做什么啦?不过既然走到这里了,我回去看看娘和爷爷!”又向小胖孩道:“胖孩,你跟你舅舅到岭后等我吧!我回去看一下就出来领你。反正家也没有了,省得叫日本人碰见了跑起来不方便!”小胖孩答应着跟白狗和巧巧去了,二妞一个人回村里去。   她一路走着,看见跟山里的情形不同了——一块一块平展展的好地,没有种的庄稼,青蒿长得一人多高;大路上也碰不上一个人走,满长的是草;远处只有几个女人小孩提着篮子拔野菜。到了村里,街上也长满了草,各家的房子塌的塌,倒的倒,门窗差不多都没有了。回到自己住过的家,说春喜喂过骡子也是以前的事,这时槽后的粪也成干的了;地上已经有人刨过几遍。残灰烂草砖头石块满地都是。走到娘家,院里也长满了青蒿乱草,只有人在草上走得灰灰的一股小道。娘在院里烧着火煮了一锅槐叶,一见二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哭起来。哭了一会,母女们回到家里见了修福老汉,彼此都哭诉了一会一年多的苦处,天就黑了。家里再没有别的,关起门来吃了一顿槐叶。   槐叶吃罢了碗还没有洗,就听见外边有人凶狠狠地叫道:“开门!”二妞她娘吓了一跳道:“小喜小喜!”又推了二妞一把道:“快钻床底!”二妞也只好钻起来。小喜在外边催道:“怎么还不开?”二妞她娘道:“就去了!我睡了才又起来。”说着给他开了门。小喜进来捏着个手电棒一晃一晃,直闯闯就往巧巧住的房子里走。二妞她娘道:“他们今天晚上不在家,往他姑姑那里去了!”小喜用电棒向门上一照,见门锁着,便怒气冲冲发话道:“不在?哄谁呀?”他拾起一块砖头砸开锁子进去搜了一下,然后就转过修福老汉这边来。他仍然用电棒满屋里照,一下照到床底,看见二妞,以为是巧巧,便嘻皮笑脸道:“出来吧出来吧!给你拿得好衣裳来了!”说着伸手把二妞拉出来。他一见是二妞,便道:“好!这可抓住暗八路了!管你是七路八路,既然是个女的,巧巧不在你就抵她这一角吧!你也是俺春喜哥看起来的美人,可惜老了一点!洗洗脸换上个衣裳我看怎么样?”说着把他带来的一个小包袱向二妞一扔。   就在这时候,外面远远地响了一声枪,接着机枪就响起来。小喜一听到机枪,就跑到门外来听。起先是一挺,后来越响越多,又添上手榴弹响,小喜撑不住气便跑出去。二妞趁他出去的机会,赶紧跑出院里来藏到蒿里。停了一会,小喜也没有回来,机枪手榴弹仍然响着。二妞慢慢从蒿里站起来,望着远处山上看,见敌人的炮楼上一闪一闪的火光,到后来机枪手榴弹停了,炮楼上着起一片大火。这时二妞悄悄跑回去叫她娘出来看,她们猜着总是八路又来了。看罢了火,娘儿们又悄悄关起大门回去跟修福老汉悄悄议论着,谁也没有敢瞌睡,只怕再出什么事。   天快明了,二妞她娘向二妞道:“快趁这时候悄悄走吧!不要叫天明了小喜那东西再来找你麻烦!”二妞也怕这个,在锅里握了一把冷槐叶算干粮,悄悄开了门溜出来跑了。她出了村,天还不明,听着后边有几个人赶来,吓得她又躲进路旁的蒿地里去。她听见三个人说着话走过来,清清楚楚可以听出是李如珍、小喜和小毛。小毛问:“有多少?”小喜说:“老八路!人很多,好几村都住满了!”李如珍道:“咱怎么不打?”小喜道:“城里的日军不上二百人,警备队不抵事……”说着就走远了,听不清楚了。二妞得了底,知道晚上猜得还不差,她恨不得把他们三个捉住交给八路军,可惜自己是一个人,也只好让他们走开。他们走过之后,二妞且不往岭后,先回到村里去传这个消息。炮楼着火是大家都看见的事,见二妞传来这个消息,有些人到小毛和李如珍家里去看,果然见这两个人不在家了,就证明是真的。这时候,青年人们又都活动起来了,有的到炮楼上去打探,有的去邻近村子里找八路,不到早饭时候就都打听清楚了——炮楼平了,里边的日军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八路军把汽车路边的几个村子都住满了。村里人又都松了一口气,常关着的大门又都开了,久不见太阳的青年女人和孩子们又都到街上来了,街上长的乱草又都快被人们踏平了。   二妞吃过了槐叶,仍旧要到岭后去叫小胖孩,就起程往岭后去。路上的人也多起来了,见面都传着敌人被打跑了的消息。八路军出差的事务人员,也三三两两在路上来往。二妞走到半路,就碰上白狗、巧巧、小胖孩和王安福老汉都回来了——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二妞也跟着返回来。白狗跑得最快,把他们三个都掉在后面。路上碰上熟人,都问白狗的腿怎么忽然不拐了,白狗说“八路来了自然就不拐了”。